我的梦
——~改开30年的私人盘点
我生长在北京海淀区一个军队大院。“文革”后期,刚上初中的我曾参加建国20周年的庆祝活动,表演的是集体歌舞《造反有理》。转眼间,建国60周年大庆来临,而我也早已迁居遥远的南国。
(1岁时的我,摄于北京)
(8岁时摄于北京,父亲从医院接我出院)
(年代初,着便装的军医父母与我和弟弟)
前段时间,接到多家报刊关于建国60周年的稿约,思前想后,觉得最值得书写的还是60年的后半段——年后改革开放的这三十年。于是,我首先写了一首诗作为征文投稿(难免带一些自我调侃):
《梦:我这三十年》
——~
我的读书梦:梦圆于年那个春天
小平给恢复高考划了一个圈。幸运的我
搭上七七级这趟晚点12年的列车
后来发现,同车的成功人士多半转乘飞机
一步登天。而我想,读四年书哪够
求真欲一生的奢侈,加上人情世故这门主课
总也毕不了业,所以至今
我赖在读书梦里,不愿醒来……
我的爱情梦:三十年堪称高峰体验——
不成功的那种。女人还能梦哪样
曾用词语把栏杆拍遍,直到把自己
挂上危崖,将一叶归帆悬赏
私奔过垂危过绝笔过,我像一行陡峭的
祈使句,被劫持于爱的未完成式中
勇猛踉跄……感谢那么多伤痛没能赎出我
才留下那么多情诗,等我来绝唱……
站在眺望:女人一生长河一瞬
此刻,没什么金银细软赶来我的盘点
足够了!只要还能读书还能爱
两个不醒的梦,足以撑住我下辈子的失败
……他们出生了。受苦了。死了。
——上帝笔下的人类简史,没什么改变
……她梦想过。梦破了。再梦着。
——我如能再活三十年,这也不会改变
(注:照理说我这个一级作家应该还有个
文学梦——其实无需多说:这片土地上的
每一次呻吟,牵动我每一个梦的碎片
所用以盛放它们的,即成了我的文学……)
(、6、9)
是的,我们这一代有多少人,正是在改革开放期间重新拾起“少年壮志当拿云”的豪情;是的,我们的青春有幸与改革开放的时代相遇,才有了可以谈论梦想、实现梦想的机会。
一个人能将一个梦持续地做下去,也算不枉此生。而我在这里,主要描述三个梦:读书梦、爱情梦和文学梦。
读书梦
年隆冬,是我的春天。
当时,我随父母从北京“发配”到新疆已经7年。父母两年前“落实政策”去了南方的一个省军区,我也在兵团边境战备电台当了5年报务员小兵,一个人留在了边疆。我开始业余文学写作近两年了,并已在《诗刊》等全国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正为文学梦豪情满怀。那时我的志向是当个勤奋的业余作者,上大学的事想都不敢想。因为以前推荐工农兵学员时,我怎么凭工作积极业务强、劳动肯干学习好都没份儿。我这几十年经历过十余个打工的单位,都与领导保持着一种“有距离的微妙”的关系。我深知,这是多么的影响我的“进步”,但这是我的天性,毫无办法:脊梁骨就是学不会弯曲,脸上就是装不出媚笑,一生都学不会拍马屁。而上大学,是我从小自信的梦,也是我所有亲友当时认为笃定的事。因为我几乎门门功课拔尖,一直担任班长和少先队大队委;“文革”前在小学低年级就曾当选为“北京市三好学生”,在中山公园接受彭真市长的颁奖。那时班主任为我的未来设计的蓝图是:中学保送北师大二附中,大学考北大。哪里想得到,几年后我就远在里路外的大西北了啊……
(16岁的我荣获抄密码电报第一名,从新疆军区兵团报训队结业,长长的辫子厚厚的冬装,套上维族裙子赶赴通信连演出舞蹈)
年9月,粉碎“四人帮”正好一年,到处都在清理整顿,我被单位“重用”,从师部派到边境线上的一个连队去参加“路线斗争教育工作队”,担任秘书,在队长审查“文革”诸多血案时负责作记录,弄得晚上常常噩梦连连。
10月的一天,忽然接到妈妈的来信,皱巴巴已经破了(那时内地的信件到边境连队至少要走半个多月)。她急切地告诉我,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让我尽量请探亲假回家来复习功课。而我却基本不相信这个“小道消息”。当时北京的报纸到达边疆连队要延迟半个月才能看到,消息极其闭塞。惟一快捷一点的是广播,可又因设施简陋常常没有信号,更因为严防收听“敌台”而不许使用短波收音机——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期,我参加过几次宣判大会,其中枪毙的犯人,不少就是因为私藏短波收音机聚众收听“苏修敌台”。
我没有复妈妈的信,也没把这个消息当回事。
一个月后,恢复高考的消息竟然成真了——我听到了广播!我立即申请回师部所在的自治州报名。拍照、领准考证、体检等等也都需要回到州上。当我好不容易打通层层转接的长途电话,单位政工科长却故意从中作梗,无论如何不同意我回来办报考的相关手续。最后甚至说出“准考证可以让别人替你代办嘛”这样违背高考规则的昏话来。没办法,我忍了多天后,眼看报名要截止了,就斗胆跟队长打了个招呼,一个人趴便车,先拖拉机,后运粮食的大卡车,严冬风雪中冒险坐在高高的玉米堆顶上,用了10多个小时风尘仆仆回到单位,人都快冻僵了。报名时限只剩最后三天了,我顾不上吃饭,壮着胆连夜找到几位领导家里,一个一个地恳求。
高考开局就意外不顺的我,终于遇到了一个认真执行国家政策的正直好人——这位刚刚从伊犁州调来的刘书记,一到任就了解到我是已在全国报刊发表了多篇文学作品的“人才”,平时就酷爱读书学习,他当然知道这次高考是实现我读书梦的难得机会。正是在他的支持下,我终于在最后一天办好了准考证,又匆匆返回边境连队继续“路线斗争教育”。那时距考试已没多少时间了。
我抓紧利用不加班的仅有的几个晚上复习迎考。但接踵而来的困难是,在生活条件极为艰苦的偏僻连队,根本找不到任何复习的课本和资料。那时的边境连队完全可以称为“文化荒漠中的荒漠”。我手里惟一的教材,是从州里一位“老三届”家里借来的一册高中数学课本。只好先自学这本数学书,拼命演算习题,到临考也没学完几课。而其他课目的复习几乎没有碰,最多就是把迟来半个月的《人民日报》多看两遍,算是复习时事政治。当时连队里连电都没有,我只能点着昏暗的煤油马灯复习。即便如此,我还是斗志昂扬,干劲十足。我当然不是出于有“底气”——我只有小学四年级的底子来考大学;七七级考生又是累积了12届的初、高中毕业生和众多社会青年,竞争空前激烈,我何来自信?(录取结束后印证了此届全国的录取率真的是“百里挑一”!)——而是由于这次报考被无端阻挠差点考不成,让我进一步看到世态人心的险恶。体质病弱、孤身一人在边疆的我,别无选择,必须靠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才能提高我的生命质量,接近我精神生活的梦想。当时,真有点“背水一战”的悲壮感。
考试定在12月上旬。科目有时事政治、语文、数学和史地五科,每半天考一科。临考前的晚上,我在煤油炉上为自己煎了5个荷包蛋,又把一个月的3斤细粮定量都买了冷馒头,这是我考试期间的全部能量和营养。
开考那天早上,隆冬的北疆雪盖冰封,我骑着借来的过高的男式二八自行车,歪歪扭扭奔向考场,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背着时事政治题。中途下坡时冰雪太滑刹不住闸,猛地摔了一跤,刚刚背过的题目全摔出了脑袋。
文科考场设在自治州一所简陋的中学里。偌大的教室只生了一个铁炉,书写困难,我感到手冻得不听使唤。语文考卷中作文占了60%的分,题目已记不清,好像与“粉碎四人帮,大干快上”有关。我选择的体裁是抒情散文。这应该说最有把握的选择,却让我发生了意外——占分最多的作文我居然没有来得及写完!主要是我严谨地按照诗歌的凝练构思和炫目文采来写考试作文。标杆定得太高,时间又有限。谁能想到,我这个被国家级刊物培养的文学青年、报中文系的考生却考砸了语文!考试全部结束后,我与几位“老三届”对题,政治、史地和数学我都觉得考得不错(发榜时得知我数学考了全州第四名,把许多高中毕业生和底子扎实的老三届都甩在了后面),但我深为语文成绩担忧,觉得这次肯定录取不了。
两个月后,当我走出沮丧,重新收拾心情,开始搜集复习资料准备半年后再拼一次考七八级时,却意外地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被自己的第一志愿新疆大学录取了!(当年因为没有复习时间还被政工科刁难、且边境地区也没复习资料,我报志愿时根本不敢填北京或其他地方的名牌大学,只是想有书读就已很幸福,况且新大也算当年西北的重点大学)。原来,我五个科目的总分比较高,语文分虽被作文拖累了,但也上了分数线。巧的是(后来听说),负责录取的老师,竟读到过我近年发表的文学作品,相信我作文没写完可能是一时失手——算是老天有眼,我的运气不错!
年2月底,我打点行装,“漫卷诗书喜欲狂”,踏上了梦寐以求的读书求学路。
(中文系77-1班大学报到合影)
(大二的春天,同学们周日攀登乌鲁木齐红山顶,左二是我)
(年10月初在大学宿舍,由著名诗人蔡其矫为我拍了平生首张彩照)
其实,读书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是终其一生的修为,不仅仅指上大学。我一直酷爱读书,在单位里和朋友圈中是出了名的。为表达对读书的热爱,我还写过一首诗呢:
《约会好书》
夜晚,是约会好书的时辰——
它是一渊深潭,欲将平静进行到底
却终被打翻,风暴过处收缴了种种浮嚣与躁动
令最终埋向它的人越饮越渴越渴越饮
并悄悄喜欢上了这种被纠缠的方式
更多的时候,好书并不急着与好眼力相会
它像深巷里的好酒,耐得住寂寞
对不胜酒力的人略显矜持,但从不待价而沽
它也不隐讳绝境书写,悬崖边的性格
刀尖上的舞蹈,临界点的爆破以及
因偏爱自由落体而流水落花的生活……到了
却总能与世界,相逢一笑泯恩仇
其实好书钟意的表达不是独白,而是对话
不过,在你返回童真之前它不会开口
比起好画,好书更像一个不谙风情
不知道自己美而美着的女人
它不在意封面,不屑于像时装表演那样
咄咄逼人地讨好,或故作娇羞地挑逗
它没有画天生的被看意识,它只是自己在着
掩卷之后它变成音乐,且敢于溜出主旋律
绕梁三生而不是三日,让你甘做愚公
在余音的尽头挖掘不止,并要子子孙孙挖下去
好书让一个人多活了好几辈子
好书帮好多人活过了真正的一生
好书偶尔也妒忌但并不较真儿,对于文人雅士
收音机电视机因特网,声色犬马花里胡哨的东西
终究只能当外室,自己才是结发的明媒正娶
然而好书有好书的脾气,焚书坑儒也拦不住它
张扬了几千年并仍将张扬下去的——真性情
同时它也怂恿你忘形,先是策动手比如
拍案惊奇击节赞赏扼腕叹息。又运动你的脚比如
奔走相告……最后还与你的爱人争霸你的枕席
直到有一天对爱人说她就是一部好书
直到爱情成为最苛刻又最丰富的彼此阅读
直到把所有倒霉当成练笔所有练笔招来更多倒霉
直到文字背后悲欣交集的那个人平静地坐回勒口
……直到某个深夜,从书柜里取出你自己
从序到跋,看日子排着队一页一页认领
你丰富又桀骜的灵魂,并且说——
好书!
(大二时班上女生合影,号称“十二金钗”。前排左一是我)
(大学毕业照。我左一,不知怎么混入了前排老师队伍中)
(大四在初雪的南山牧场手握真枪耍酷。蔡其矫摄)
(年9月底乌鲁木齐天池,与著名诗人蔡其矫右、周涛左、郑兴富立,右二是我)
爱情梦
在跌跌撞撞的情路上,我常常弄得自己满身伤痕,具体的爱情梦均早早地破灭于未完成时,实在没有什么经典而完整的故事可供描述。对此,我只能更多地“理性”总结,使自己在反思中成长——也许有人笑我:还是在“说梦”?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确,女人一生的“主梦”,就是爱情。这和男人明显不同。男人多半一生在“功名”中挣扎,情感有时只被当作功名“大餐”后的那道“甜品”,且这道甜品的样式最好多样化——不能在一个女人身上吊死啊,为此还发明了“审美疲劳”的理论依据,呵呵……
对这种两性间的差异或曰“性沟”,据著名作家阿城在《常识与通识》一书中“考证”:此乃男人女人不同的生理、心理、乃至基因所决定。而且,男人的生性“薄情”,竟无意中暗通了优生学的款曲——他不懈地寻“美”换口味,不停地调情滥情,那可是有利于族群繁衍功在千秋啊……阿城最后总结说,我们不能知其不可而为之地与基因作对,那可又累又徒劳啊……其口吻半是尊重科学的无奈,半是男人特有的窃喜。
他其实说出了真相。可惜,一般女人们明白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为时已晚。还有许多女人至死都不明白,闹出一些“秦香莲”式的反抗,自以为强硬,其实是以自毁尊严、自残人生为巨额代价的。
事实正是:男人多半是社会的动物,而女人是属于情感的。所以女人容易一生为情所困,为情所伤。对此,我几年前曾在诗中有所总结,当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其实只是说出了一个常识:
早先螺帽与螺钉互相吸引
它们对抗——对抗得严丝合缝
事情如果结束在诗歌之前
彼此就不会成为对方的漏洞或把柄
螺帽总想献身给惟一的螺钉
螺钉窃喜却又怕对不起自己的耐力
希望被多多笑纳而非独占
它不明白螺帽为何要如此纠缠
螺钉属于科学叙事和工具理性
它享受具体和具体的一次次否定
螺帽显然空灵一些耽于美感叙事
它用空间做梦用时间破碎
老了的螺钉怀一腔雄性的委屈
还有多少未刺探的空虚未直奔的主题
老了的螺帽笑自己是个圈套
漏掉的是日子套住的是自己……
——拙作《螺帽与螺钉》
爱情,无疑是彼此最深入、最完整的审美阅读,是作为人独特价值的相互肯定。因此,寻爱,实际上是在寻美——在爱人的身上找到自己的美(包括尚未实现的追求与幻想);把自我内在的独特价值通过“对象”(爱人)的肯定而客观化,亦即对象化。事实上,生存的自我肯定感,是人生的目的,也是理由。它除了来自社会角色的成功,还需来自个性角色——爱情的成功。一般来说,男人更看重前者,女人更看重后者。
几年前,我在博客里随手写过一篇类似情感“独立宣言”的《作为女人的自白》,引起了不少网友的兴趣:
在情感世界,我竭力追求这样的人格自我完善境界——
1、既灵魂飞扬,又肉身持重(不为世俗潮流所裹挟,也不看重被主流价值体
系所界定)。
2、既理性深邃,又感性丰饶(不至于失之尖刻,同时在更高层次上葆有“女人味”)。
3、既有强烈的现代意识(自尊尊人,平等诚信,独立思考,自由心灵等等),又不失传统美德(珍视家庭,尊重人伦,感情忠实等等)。
4、既有开朗活泼、浪漫飘逸的纯真天性,又不失直面苦难、思想探索的沉郁凝重和一颗朴素的灵魂。对于女性,最重要的品性是“纯”:不是小溪般清浅一望到底,而是水晶般五彩缤纷“深刻的透明”,此乃称“纯粹”;而不应满足于浅薄的“纯真”(因为小溪遇到坎坷就容易被拐带成泥浆啊)。
5、既有深厚母性的包容、悲悯,又有天真小女儿的娇俏、风情。面对丈夫:是人生终极目标和价值观一致、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是情趣相投、彼此欣赏的“审美对象”(情人);还要争取是思维方式相近、心灵默契的“精神对话者”。但在这一切之上,女性首先应该是精神独立与自足自立的个体——不断追求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6、既要在世俗世界争取更丰富圆满的爱的现实条件,更要不断地提高心理上“爱的能力”——这主要包括:第一,对自我的认识能力;第二,对对象的鉴赏能力;第三,对情感的表达、培育和提升能力。
这篇《自白》的后面还我附了一条《关于爱的能力的断想》:
“爱的能力”,我主要指心理上的:其前提是人格的不断成熟与自我完善。它主要包括:第一,“性心理”的成熟:主要指心理上的“性感”,是否真正内在地成为了一个男人/女人,而非局限在低一层次上靠表面装饰出来的“性感”。第二,“性审美”水平——对异性美的较高的鉴赏能力。不仅对外在的,更包括对内在的;不仅对静态的,更要对动态的。容貌、体态、装饰;言谈举止、气质情调、兴趣爱好;基本人品、价值观念、人文素质、思维能力、艺术修养、身心健康……总之,对整体状态的较全面的把握。而鉴赏力的高低,其根本在于鉴赏者自身素质的高低。第三,女性最重要的是“精神的独立”,而不仅仅是经济的独立。男人女人都要追求人格的健全,真正成为具有现代素质的人——包括权利平等意识,人格尊严意识,个性自由意志等等。
如今我国普遍的状态是:男人感到女人的“粗”化(主要原因之一,是女人被迫参与社会竞争所致?);而女人则感到男人的“小”化(心胸气量,精神疆域,责任担当等。表现之一是总和女性争风角斗,永远“心理未断乳”)……
上述这篇即兴写就的博客,尚不严谨,但它来自于我几十年情感失败之教训的真诚总结和自省;同时也是对情感世界中“她”与“他”理想形象、以及和谐相处的初步梳理。过去我也许对对方在精神上要求太严苛(虽然自诩为从不看重世俗条件,只重精神共鸣,但仍是幼稚了),而且其结果是,总令我在情感领域蹦极——要么全部,要么全不,没给自己留一条人间的路可走。这篇博文,当然也是针对当下太物欲、太功利、太形而下、太无“情”的情场潮流的反拨与抵抗。
(大学毕业新婚时,北京的夫家给我做的蓝旗袍,遗憾姻缘没有布料经久耐磨……)
我的情感“走麦城”遭际,有时真的无力用笔触及,用文字撕开结痂的伤疤是需要勇气和强大的理性的;有时是不好意思启齿,曾犯的那些“小儿科”式的错误,甚至会让今天的女中学生笑话。
……那块铭心刻骨的最大伤疤,开始却像桃花明艳,但很快就变成不祥的罂粟花,它绽开在年代中期。正是那一年,我曾偶然抄下普拉斯的诗句:
“我是个30岁的女人/还可以像猫一样/再死上一回……”
它竟一语成谶!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人的爱情随着意识形态的解冻,而变得多元且自我——大旗上写的是恩格斯的名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位小有名气的教授,就是在这种鼓舞人心的气候下与我在一次笔会偶然相遇的。在一般婚外恋男人常开展的“孔雀开屏展才华——痛说革命家史——信誓旦旦奔主题”三部曲之后,我毫不犹豫地听从他的安排,不留退路抛掉了一切,连住房也送了人,只托运了几箱书,义无返顾地南下调到一所大学等他。当地的文坛甚至沸沸扬扬地传出“两个名人私奔”的新闻……未料,事情很快到了尾声——他感到来此升官渺茫,忽然违背我们的约定不想调来汇合了,也不再提他曾渴望多年的“离婚”(所谓“认识你以前就已分居多年的痛苦婚姻”)。我的身心终于垮到了底:高烧41度多,患伤寒重症报了病危……在那段长达半年的黑色日子里,医院的病床上,默念着普拉斯的诗句,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死一回”……
现在想来,我更多嘲笑的是自己。自己幼稚的轻信!自己浅薄的浪漫!自己对男人思想才华的过于痴醉而对人格基石的忽视!尤其是,自己那诗人式的凌空蹈虚和自恋,所导致的盲目自信!
幸而,当时身边有著名作家戴厚英老师的倾心长谈,包括理性透彻地分析、真诚地批评和劝慰,加之我一贯强烈的文学寄托和精神追求,终于帮我走出了“怨妇”心态和差点灭顶的人生低谷……当然,我还是难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后多年不敢轻易涉足情场。
(年春,在南京参加全国广播电台文学节目交流会)
与此同此,我所看到的情场也越来越沦陷——社会转型期,“权力市场经济”大潮中泥沙俱下,人们空前释放了物欲,而人的精神生活包括情感生活,却愈益委琐了。许多人在心理上,越来越丧失着爱的能力;在行为上却越来越恣行无忌,以致滥情主义失去底线。对此情感轻佻症、堕落症,我曾在《爱情》一诗中作过这样的描述:
不再盟誓,更不手书
不留痕迹,作案般严谨
才省略花前月下
又越过信笺上的暗格
如今的你简约、直捷
未走上心头,便走上了床头
不厌其烦的
是对皮肤感觉的研究
咸水津津的典藏漫过卧室
直逼书房装童话的那一层
天平发达了计量学
一边是长宽软白挺塌度女人的肉香
一边是房车大小钱包鼓瘪男人的铜臭
哦,这个数字化时代
无论交易成否都能缩短
皮肤到皮肤科的路程
那千骑一荔的脚呢
那扔白手套的手呢
缺胳膊少腿在床上冒充动词
而物质作主语时便屈居宾语
一个浮肿的名词,不咸不淡
被感官消费着,可有可无……
然而,我们是在谈论你吗——爱情?
我们这一代人,无疑是愚民政策全方位的受害者。那个只讲“革命、斗争”,耻谈情爱的年代,我们只能在人性昏暗的隧道中独自摸索,以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浑浑噩噩,感情苍白,情窦未开就已畸形。这不能不令人痛切反思:这块土地上的情场,是否在价值观和审美观上,有着太多的混乱、甚至本末倒置?
(年夏北京,任文学编辑时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出差)
几年前,当我读到著名学者崔卫平的《宦官制度、中国男性主体和女性解放》一文,真有一种相互印证的畅快感!她从中国社会文化制度的角度,对我上面所谈的“性沟”问题作了深刻的解剖。读后,既让女人们感到痛快淋漓、醍醐灌顶,又让她们心生深刻的绝望——面对传统上格外看重世俗功名、又加上今朝的及时行乐,以致心理上不断丧失爱的能力的男人们,女人们似乎只能“解放”成——女光棍?中国这片封建男权主义文化深厚、又极力崇尚官本位的土地,到底能留下多少健康人性、包括美好爱情发展的空间呢?在我的整个青春时代、乃至走入中年后,都对此相当疑惑和悲观。看到不少女作家的相关文字,也基本和我“英雄所见略同”,甚至比我更“看透”、因而也更悲观。也许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看她们一个个独立又坚强,且事业成果累累,有的还独自抚育出出色的孩子。然而,非亲身经历,你难以体察其中的巨大悲辛与残酷。
一个族群情感生活质量的低下,无疑标志着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低下。一个没有信仰的族群,惟利是图、惟权是仰,惟物是拜,加上消费主义时代流行的感官放纵,是不会享有真正的爱情生活的——因为首先不具备健康的爱情信念。爱情的本质是神性的,是诗意的,它其实就是关于“美”的信仰。一个无力去爱的族群,经济再发达(且不论是否发达得健康),也仍旧是个内在猥琐的畸形儿。
(年5月,随广播电台组织到安徽天柱山旅游,醉入花海)
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早在《爱在人生中的地位》里就说过:“我把爱看作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而且我认为凡是以不必要为理由干涉爱的自由发展的制度都是不好的……完全为了事业而牺牲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在一个普遍为搜刮钱财建立起来的社会中,这种情况是必然发生的。”他接着强调说,必须“给予爱以应有的地位。因为如果失却了这种经验,那么人们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上,都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所言极是!
学会爱——无论狭义还是广义的,不仅仅关乎个人的幸福,更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和谐,以及人作为灵性物种的自我肯定和精神归宿。
(挣扎出情场的泥淖,我倾注于精神追求与创造:陆续出版了多部作品集。此为书影)
文学梦
我至今记得“文革”后期,随军队总部的父母发配,从北京赴新疆的情景。军列载着大人们的愁容苦脸和我们小孩子的莫名兴奋,四天四夜,再加三天长途汽车,天苍苍,野茫茫,越走越荒凉。但西出阳关、有所隐忍的大悲壮,和第一次看戈壁日出、撞击心灵的大感动,无疑为我几年后在边陲大漠开始的诗的涂鸦、直至十多年后参加《诗刊》社主办的全国青春诗会,这一段与诗结缘的历程,铺就了人格的最初底色;而被大西北广袤襟怀和浪漫激情的深刻熔铸,则注定了我诗的今生今世……
(年6月《人民文学》杂志社赤壁诗会部分诗友合影。左起:陈继光、陈松叶、叶文福、我、韩作荣、楼奕林、陈所巨、李老乡、×××、李虹、刘毅然)
(年12月,在第二届在国国际诗人笔会上采访白桦)
(年12月,与谢冕老师在深圳)
(年7月北京,与回国探亲的北岛和《今天》作家徐晓聚会)
(年第三届广东诗歌节与同届青春诗会的西川相逢)
(年第四届中国鲁迅文学奖颁奖会场与韩作荣、黎焕颐、××、叶延滨)
曾有多位评论家指出,我诗歌的特点是女性作者中少见的“大气”。我想,这可能得益于我独特的大西北经历吧——它虽让我早经沧桑,但我仍感谢它给我精神及写作上的馈赠与玉成。
我的业余文学创作始于年粉碎“四人帮”前夕。其时,我在兵团边境师的战备电台当报务员,小小年纪天天上紧张的夜班(导致后来几十年严重失眠的痼疾),处境孤独,内心苦闷。伴随青春期而来的文学梦,便成了我的精神寄托和抒发渠道。我写的第一首自由诗长达多行,是模仿贺敬之《放歌集》的阶梯句(那个年月根本看不到其他诗集)。我不知天高地厚投给了国家级的文学刊物《诗刊》。当时《诗刊》分管西北片的编辑对我格外青睐,虽不可能发表,却给我及时复了一封长信,热情鼓励我“基础很不错,起点很高,继续努力!”我自然一发而不可收。当年第二次投稿就被《诗刊》采用了。次年,再次登上《诗刊》;同时在新疆的几家主要报刊上发表了作品。“小荷才露尖尖角”,一下就引起了诗坛的